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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直很爱逛美术馆,突然想起离开家上学前,在中国美术馆看到的作品。那是一幅让我久久无法移开目光的画作,而我在这两年间时时回想,今天终于感到必须要记录下来。
画作的名字是《轨迹中的拉奥孔》,作者是鲁道夫·豪斯纳。一开始吸引我的,是那令人震撼的视觉冲突——古典雕塑与宇航员同处一帧画面,像是某种遥远神祇与未来灵魂的对望。但越看越觉得,它讲的不是过去,也不是未来,正是我们所处的当下。
神话与科技的共振
画作中,美术课本里的老熟人,拉奥孔雕像,正以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姿态呈现。在深入豪斯纳的科幻版拉奥孔之前,不妨让我们先回顾一下这位老朋友的故事。
拉奥孔的悲歌:一个不被听取的警告
这座著名的古希腊雕塑(我们今天看到的大多是公元一世纪左右的罗马大理石复制品,据信原作是更早期的青铜雕塑),生动地再现了特洛伊战争中的一幕悲剧。拉奥孔是特洛伊城的一名祭司。当希腊人假装撤退,在城外留下巨大的木马时,正是拉奥孔洞察了危机,声嘶力竭地警告特洛伊人:“不要相信这匹马,希腊人即使带着礼物也是危险的!”他甚至用长矛投掷马腹,试图揭示其中隐藏的阴谋。
然而,命运弄人。诸神决意要毁灭特洛伊,派来了两条巨大的海蛇。在众目睽睽之下,海蛇从海中蜿蜒而出,先是缠死了拉奥孔的两个年幼的儿子,继而将这位绝望的父亲也一并绞杀。特洛伊人目睹此景,误以为这是拉奥孔亵渎神圣木马而遭受的天谴,于是更加坚信木马是献给神的礼物,并将其拖入城内,最终导致了特洛伊的陷落。
因此,拉奥孔的故事充满了悲剧性的张力:他是真理的先知,却因道出真相而死。他是绝望的父亲,无力拯救自己的孩子。他的死,更讽刺地促成了灾难的发生。这座雕塑以其高度写实的技法、人物动态的强烈戏剧性以及对人类极致痛苦的深刻描绘,成为了古希腊化时期艺术的典范之作。自1506年在罗马重新出土以来,它便对西方艺术产生了深远影响,无数艺术家为之着迷,并从中汲取灵感。
豪斯纳的二次创作:从古典悲剧到宇宙警示
了解了原作的背景,再来看豪斯纳的画作,便更能体会其挪用与再创的匠心。他笔下的拉奥孔是绿色的,正如最开始的青铜雕塑,被强行嵌入一个充满未来感的金属舱口或某种高科技装置之中——它像是一个冰冷的观察孔,一个凝视深空的太空望远镜,又或是一个精密复杂的监控设备,甚至让人联想到尚在萌芽的脑机接口。
而在其下方,是三位身着宇航服的渺小身影,漂浮在泛着黄蓝诡谲渐变的宇宙背景里。他们仿佛漫无目的,失去了对自身轨迹的掌控权,身上缠绕着的细长线缆,看似是维系生命的供给线,却在视觉上形成了新的、无形的桎梏。他们像是挣脱了地球的引力,逃离了拉奥孔式的肉体挣扎,却又跌入了另一种失重状态下的束缚。
乍看之下,是摆脱束缚的自由;细品之下,却是另一种形式的失控。
时代的烙印与艺术家的追问
这幅画的创作横跨了1969年到1976年,那是一个在人类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时期。1969年,美国宇航员首次登月,将人类对太空的探索推向高潮,这被许多人视为技术理性的辉煌胜利。然而,这胜利宣言的背后,却是冷战的阴霾和核军备竞赛的步步紧逼。科技,在那个年代,不仅仅是探索未知的工具,更是意识形态角逐的利器。普通民众一面为技术的飞速发展而欢欣鼓舞,另一面却深陷于核威慑和技术异化的隐忧之中。
奥地利艺术家鲁道夫·豪斯纳(Rudolf Hausner)是一位奥地利画家、雕塑家和版画家,被誉为“心理现实主义者”和“第一位精神分析画家” 。他的作品融合了超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元素,深入探索人类意识和潜意识的复杂性。他的早期作品曾被纳粹斥为“堕落艺术”。1941年,他被征召入伍,服役于德军,直到战争结束。战争期间的经历对他产生了深远影响,在前线极端环境下获得了他称之为“塔特拉山脉木屋体验”的“精神震撼”[1]。这无疑塑造了他对人性、权力与生存困境的深刻洞察。战后,豪斯纳回到维也纳,深入研究超现实主义,特别是马克斯·恩斯特的作品 。1947年,他与沃尔夫冈·胡特和安东·莱姆登共同创立了“维也纳幻想现实主义学派”,该学派将传统绘画技巧与幻想主题相结合,成为奥地利最重要的艺术运动之一 。他致力于通过艺术探索人类的精神分析与潜意识中的象征语言,坚信现代艺术的使命不应止步于描绘现实,更要揭示人类内心深处的幻想与永恒困境。
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与个人经历的交织下,豪斯纳提出了这样的发言[2]:
“拉奥孔意味着警告,同时也意味着技术要赋予人性的要求。我为大家举荐的是更多的拉奥孔意识。”
在那个技术崇拜十分狂热的年代,这句话无异于一声刺耳的警钟。它质疑着人类是否真的凭借理性掌控了一切。我们以为自己驯服了命运的缰绳,殊不知可能只是被新的“巨蛇”所缠绕——这一次,蛇的名字或许叫科技、权力,或者某种看不见的系统。
因此,《轨迹中的拉奥孔》远非对古典艺术的简单致敬,而是一次对人类命运的深刻反问:当我们将神话中那条象征命运的蛇替换成宇航员的维生线缆时,我们真的挣脱了宿命的束缚,还是陷入了新的迷局?
古典悲剧与现代困境
豪斯纳的艺术创作本身就是一场自我探索的过程,他画作中反复出现的“亚当”形象,象征着一种人类集体原型[3]。从这个角度看,《轨迹中的拉奥孔》中的拉奥孔形象,不仅仅是一尊冰冷的雕塑,更是人类在面对不可抗力(无论是远古的神明、无常的命运,还是今天无孔不入的技术系统)时,集体潜意识的投射和精神深处的本能反应。
而被高科技包裹的宇航员,也不再仅仅是人类科学成就的图腾。他们在画面中的漂浮状态,极具心理隐喻色彩:失重、失向、失依。这不仅仅是物理状态的描绘,更是对现代人某种精神状态的写照——一种在巨大、复杂的系统面前,个体感受到的无力感与方向迷失。这种表达,让人想起弗洛伊德的很多观点。当外部压迫过于强大、内部驱力又无处释放时,个体可能陷入一种功能性的游离与自我解体。
拉奥孔的痛苦是具体的、可见的,源于神罚与蛇噬;而宇航员的困境则更为隐蔽和冰冷,源于对技术系统的过度依赖和无形规训。他们身上连接的线缆,不正像是缠绕拉奥孔的现代版巨蛇吗?从有形的自然/神力压迫,到无形的系统/技术控制,人类的挣扎似乎从未停止,只是变换了形式。
技术解放,还是新的牢笼?
拉奥孔因试图揭示木马的真相而遭受神罚,他象征着人类在追求真理过程中可能付出的惨痛代价。在豪斯纳的画笔下,这位悲剧英雄被供奉或囚禁于一个仿佛来自未来的精密仪器之中,既像一个警世的标本,又像一个沉默的祷告者。
画作下方漂浮的宇航员,不再只是未来探索的先锋形象,更像是现代社会中数以亿计的你我——看似自由穿梭,实则被数据和系统控制。
科技曾被视为解放的号角,但算法过滤我们的兴趣,推荐内容与消费路径也愈发精准。我们在效率中感受到轻松,却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自主思考的乐趣与能力。
AI可以协助我们写邮件、制定方案、甚至创作图像,节省了时间,也消磨了大脑主动参与的意愿。“思考”开始自动化,“选择”越来越像AI制定好的计划。
在这样的背景下,豪斯纳提出的“拉奥孔意识”不再是一种历史性的悲剧隐喻,而是现代人亟需拾起的精神姿态。面对高度智能化的日常,我们更需要警觉、分辨与坚守,用清醒的视角对抗AI系统的温水煮青蛙。
轨迹之内,警示不息
“轨迹”(Umlaufbahn)这个词,本身带有一种宿命感和循环往复的意味。它曾令人联想到宇宙探索的激动人心——速度、拓展、通往未知。但在这幅画的语境下,它更像是一种封闭的轨道:人类似乎被困在自己创造的技术系统之中,科技的翅膀并未让我们如神般自由,反而可能让我们更像远古神话中那些追逐虚幻之光、最终却被命运或神祇抛弃的悲剧角色。
当拉奥孔在海边痛苦挣扎时,他尚有信仰(尽管神最终背弃了他)和反抗的意志。而今天的我们,则身处AI、算法与各类智能系统织就的庞大网络中,逐渐成为被观看、被分析、甚至被操控的现代雕塑。
在日益舒适化、便捷化、虚拟化的生活体验中,我们不再被剧烈的痛苦唤醒,而是逐渐适应并沉溺于一种无声的麻木之中。人性的清醒、个体的尊严,似乎正悄然从我们的手中滑落。
《轨迹中的拉奥孔》不是一幅简单的复古画,也不是一幅纯粹的未来主义幻想图。它是一个时代的深刻问号,是我们今日处境的一面冷峻镜子。
拉奥孔在与神(或命运)的力量抗争;宇航员看似摆脱了地球的束缚,在太空中自由漂浮。然而,他们或许都未能逃脱某种更宏大的闭环——那不仅是空间的闭环,更是意识的闭环,是技术发展与人类主体性之间永恒的张力。
这幅画穿越时空,向我们发问:技术引领我们越走越远,甚至开始重塑我们的思维与存在方式,但我们,真的清楚自己要往哪里去吗?又或者,在这条看似无限延伸的轨迹上,我们是否正在失去接收警告和选择方向的能力?
[1] https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Rudolf_Hausner
[2] 中国美术馆展览引述,《轨迹中的拉奥孔》作品解读,或参见:https://milenaolesinska.blogspot.com/2016/01/surrealism-rudolf-hausner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