湾区像一个专门为社畜准备的生态缸,13到25度,日日复制粘贴,适宜上班。阳光是一种无孔不入的暴力,为所有人强行带来维生素D。哪怕已经晚上七点,阳光依然能穿透玻璃,留下一片灼烧感。
完美的秩序会催生对混乱的渴望。我的身体里开始出现一片不存在的飞地,那里的气温是负数,天色是铅灰,随时都会下大雪。我想起了波特兰,那个比波士顿更北的坐标。
去年圣诞节前,明知那边是零下十几度的温度,我们还是毅然决然地出发了。穿上最厚的衣服,戴上丑但保暖的毛线帽,在羽绒服外面系好围巾避免漏风,就这样裹成球坐上了火车。
下车后我有一些轻微的惊讶。站台小小的,不像波士顿直接在TD Garden下建立的大站台,也不像Providence有个气派的候车大厅,更像是国内的某个小县城的火车站。
灯塔就矗立在那里,和无数宣传册里拍得一样。寒风凛冽,把我的脸颊吹成一种僵硬的红,把他的脸色塑造成另一种铁青的黑。我们是风的两种作品。我们在海边举着手机自拍,就在这片静默的调色盘中,一团饱和度过高的明黄出现在视野里——一位穿着波士顿棕熊队队服的一米九壮汉,像从另一个维度的体育酒吧被抛掷到这片萧瑟中。他用一种能融化冰雪的热情,夺过我们的手机,要为我们定格这个瞬间。我们开心地道谢,接过手机一看,他把我俩拍得像被压扁的小矮人。
灯塔脚下有一个投币望远镜。我自然是没有硬币的,男友翻遍口袋,找到一枚25cent投进去,却被机器无情地卡住,不上不下。
我抬头望向望远镜本该对准的方向,不过是海滩和石崖,并没什么非看不可的秘密。
“我们走吧,拿不出来就算了。”我对他说。
他不这样想,换的硬币都是4的倍数,洗衣房也需要4的倍数个硬币,他十分珍惜每一个quarter。他一只手摘下手套,另一只手摇晃、敲打那台冰冷的机器,我站在灯塔投下的巨大阴影里,感觉自己像一个时钟的指针,在原地被海风推着一格一格地走。
硬币“当啷”一声被解救出来时,我们像打赢了一场仗。我第一次仔细看美国的硬币,上面的图案竟意外地精致。后来回酒店,我翻出他所有的硬币,把罗德岛和缅因州的图案据为己有,正好也是我们一起旅游过的地方。被投币望远镜抢走不行,但被我私藏天经地义。
我们接着在灯塔周围小小地走了几步。黄色的枯枝和海滩上的黑色礁石塑造出一些萧瑟的氛围。比手机里见到的夏天拍的宣传图更和谐。灯塔是这片大自然里孤独的建筑,被绿色植被包围的话太生机勃勃了。这种世界归于静止的氛围恰到好处。
水也在房檐上静止了。手臂长的冰溜子。好像回到了上小学之前,我趴在车下面掰这些小冰柱的时候。我们俩一人掰了一片,开始击剑。我们心中像动物的那部分开始觉醒,无法拒绝一根圆形的棍,尤其还是冰做的。我们笨拙地击剑,冰柱清脆地碰撞,碎裂,在冬日干燥的空气里,笑声传得很远。直到玩腻了,才心满意足地把整个屋檐的冰溜子全部处决,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。
脚下的土路为什么亮晶晶的,在阳光下十分晃眼?我蹲下捡起一片。是云母。男友在我耳边说着这里的地质构成,猜测是自然形成还是装修废料,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,满心满眼都是这些被我们踩在脚下的、破碎的星星。我收集了一小撮最大片的,用纸巾包好当作纪念品带回家。
回程的uber上,副驾驶是一只大型犬。司机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不带着它的理由,不太记得,光顾着兴奋了,连说没有关系、我喜欢狗。品种也没记住,只记得黑色立耳,看起来很帅,实际上坐在副驾一动不动直视前方,很乖。它能看懂路况吗?好像是比我更称职的副驾驶。毕竟通常情况下我坐副驾只是为了不晕车。司机真的很爱这只狗,至于对狗过敏的人怎么办?我没想明白这件事,问了几个美国人,也没得到回答。大家这么爱狗,这好像都不是个问题。
寒冷把我们驱赶进了室内,一家评分不错的小餐厅。
首先是Clam Chowder,汤很稠,几乎是用勺子挖起来的。奶油浓汤和蛤蜊肉,没什么技巧,单纯的、实在的、如同体力药一般的热量。窗外是漆黑的冬夜,窗内是这碗冒着热气的白色糊状物,我们埋头吃着,感觉身体里冻僵的部分正在一寸寸回暖。
生蚝被端上来,躺在一大盘碎冰上,像刚从海里捞出来的石头。它们闻起来有海风的味道。挤一点柠檬汁,滴一滴红色的辣酱,然后把这片滑溜溜的软肉吞进喉咙。冰凉的蚝肉带着一丝甜味,尝起来就像是刚才吹在脸上的,那片广阔又冰冷的海风。
硬菜是龙虾卷。它被放在那种红色格子的餐纸上,看起来有点傻。普通的面包,从侧面剖开,用黄油煎了一下。里面的龙虾肉大块大块地堆在一起,用最少的蛋黄酱拌着,几乎要掉出来。根本没什么优雅的吃法,我们像啃玉米一样举着它,肉和酱汁沾在嘴角和手上。在那几分钟里,我们没空说话,只是专注地解决掉手里这个来自北大西洋的馈赠。
感谢大海与当地人民发明了如此美味的生物和做法,ramen。
夜晚,我们去港口散步。空气里弥漫着大海潮湿的咸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腥。一座鱼类加工厂在不远处嗡嗡作响,昏黄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路的右侧,是一座水泥楼宇般的立体停车场,冷白色的灯光让每一辆车都呈现出一种标本般的静止。
我们并肩走着,没有说话。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水域,只有远处零星的灯火。他握住我的手,裹住我冰凉的指尖。世界只剩下我们脚下这一小片被昏黄灯光照亮的土地,和眼前那片广袤又神秘的黑暗。
这座城市干净、整洁,以渔业为傲,处处透着一股秩序井然的发达。十分遗憾,如果再破败一点,再混乱一点,就有几分极乐迪斯科的味道了。我就这样在每一处沿海城市寻找代餐。
游戏的核心是一种寻找,寻找身份,寻找过去和未来,在一片废墟里寻找逻辑。
而我们,又在寻找什么?或许什么都没找。只是并肩走着,让港口的风灌满我们羽绒服的缝隙,感受着某种巨大而无声的事物——码头,海洋,黑夜——从我们身边流过。在这有序又荒芜的游戏场景里,两个人共享着同一段沉默,我们依偎着对抗港口凛冽的寒风。